淮南豪强出身的闻人寻安给张行的印象就像是个小号的陈凌一样,只是明显差了陈凌好几层底气,所以,这厮装模作样了一晚上后,到底还是低了头,许诺去选赵破阵来做涣口镇的新主人……对应的,赵破阵的副手辅伯石也代表了淮兴帮做出了一定承诺。
听意思,大概是说赵破阵掌权后,需要对淮水下游的生意保持克制……应该是走私的生意,只是不清楚是单纯的私盐还是出海进入东夷或者妖族北岛的走私……然后给闻人寻安的永德帮保留特定份额。
对此,张行根本懒得理会,且不说他现在脑子里怎么可能会在意这个,便是在意也不会权欲强到直接插手这个江淮帮派同盟内部事务的份上——说白了,人家根本不是看你张白绶的面子,真正符合游戏规则,让这些江淮灰色势力愿意俯首的,本质上还是朝廷的名头和白氏的威望。
张三郎很有能耐,大家愿意服从,甚至有一部分人愿意尊重他个人的意愿让他的熟人撰取最大一份利市,但前提是,他是靖安台的钦差,还是那位白大小姐的夹带中人。
不过,抛开张三郎的想法和什么江湖规矩如何,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赵破阵上位的局面似乎已经成了一大半——闻人寻安拿下,代左氏兄弟出面做事的李子达暗中拿下,加上早早表达了诚意的徐州苗海浪,再加上赵破阵本身,九得其四,其实此番拱着赵破阵上位的局面已经没有大问题了。
尤其是李子达此番忽然倒戈,加入角逐,绝不仅仅是带来一票的结果,更重要的一点是,它打破了原本长鲸帮背离者们的默契。
要知道,樊仕勇的建安帮,第五昭明的黑沙帮,岳器的长生盟,本质上就是长鲸帮分裂出的势力,他们相互熟悉,重组方便,而且天然具有继承者的心理……所以,哪怕是前期有着明显的分歧,可一旦到了最后,还是很容易媾和与联盟,先吃下生意再说的。。
但现在,李子达作为长鲸帮内部的原核心势力,左老大的心腹,忽然选择单独出列,就很容易导致原长鲸帮势力内部的猜疑与困惑,如果稍微用点手段,不是不能造成分裂,从而轻松把控局势。
当然了,说半天,都没啥意思,因为最大的破局者已经来了。
翌日一早,张行刚刚醒来,便得到尚未知最后原委的秦宝提醒,说是那个左游又来了。这一次,张行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行拿捏……他真不敢了……而是直接将对方请上来。
双方见面,微微一拱手,各自坐下,然后等秦宝一走,左游就“开门见山”了。
“张三郎。”左游拱手以对。“左二爷已经到涣口了,而且已经同意了你的意思,就走白道……”
张行点点头,旋即摇头:“走白道当然是好事,但是你们东夷人对左二爷影响这般大,委实可怕。”
“这关张三郎你什么事?”左游戏谑笑道。“反正你把自家私人推上去,就要回靖安台领功劳了……公私两不误不就行了。”
“话虽如此,可从后日开始,我便不知道什么东夷人了。”张行微微探身,恳切以对。“咱们相互不要留言语以外的把柄……君子之约,就这一回生意。”
左游笑了笑,也跟着摇头:“我倒是想不同意,可是如何敢去镇塔天王根底下寻你呢?我连你家倚天剑都要躲着的……东都藏龙卧虎,你根本不必忧心我,好好的升官发财就是。”
张行点了点头,然后二人各自沉默了一下,却又几乎齐齐欲言。
“你先说。”左游大度以对。
“左兄先说吧……”张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左兄谈的必然是正事,我要问的两个,有点像私事。”
左游怔了一怔,立即点头:“那好,你要推你那个朋友上位,左二爷已经同意了……不过,左二爷既然回来,若不先行下手,处置一二门下,怕是后日也立不起威权……他忽然要走白路,便不想坏了咱们三家的生意,所以寻我来问问,朝哪个下手,哪个又留下?”
“要杀人吗?”张行恍然。
“是。”左游眯着眼睛应声。“必然要杀人的,否则左二爷心中难平。”
“只杀一个,再吓唬一两个就行了吧?”张行有些不耐。“别闹太过分。真坏了格局,惹出事来,我一个白绶根本兜不住……须知道,我能在此处主持事情,根本上还是年前芒砀山的功劳,算是赏功赏劳,根本不是我本人有多大威望……连跟我一起来的另一个白绶见我吃相太难看都直接甩脸子躲开了,而我家巡检在上游身边也是有小人的,龙冈的兵部官员王代积也是个有心的人,把谁惊动了都不好。”
“有道理。”左游点头。“那杀谁?”
“第五昭明。”张行思索片刻,给出了答案。
“为何是他?”左游诧异至极。“他……杀带头的樊仕勇不更好吗?樊仕勇修为最高、势力最大,而且是带头反的,杀了他,对咱们都有好处。”
“因为樊仕勇是生意人。”张行平静给出答案。“岳器也是个生意人;闻人寻安和苗海浪也是生意人;李子达既然能被收买,说明也是生意人;便是我那半个兄弟杜破阵,当日既然能在芒砀山中跟我做下这笔生意,说明他也还是生意人;东海的厚丘联原本就是地道的生意人……而左二爷和你我也是生意人……只要是生意人,大家遇到事情就可以商议,就可以交易,就可以不用打打杀杀。”
“原来如此……你是说第五昭明不是生意人?”左游认真来问。
“不清楚。”张行摇头以对。“只能说他很想摆出一副不是生意人的样子,或者说李子达既然投了我,第五昭明便是剩下长鲸帮反叛出那三人中最不像生意人的一个了……我是不想死人的,但如果非要死人,就让他死好了。”
“张三郎是有一套的。”左游难得感慨。“未必要杀之前对自家捅刀子最狠的,也未必要杀最大最厉害的,杀一个对咱们将来生意威胁最大的……是这个意思吧?”
“咱们将来没生意,只能说是对后日流程威胁最大的。”张行平静以对。“杀了第五昭明,让左老大出来选,这样还是长鲸帮四分,再加上三个外来大势力,一个淮兴帮……剩下一个名额,左二爷有说法吗?”
左游闻言便要言语,但旋即心中微动,反而摇头:“他没说,咱们就当他没有。”
“那就公平选出来。”张行释然以对。“我只要杜破阵上位,了了芒砀山首尾,还了人情,带着功劳回靖安台!”
左游点点头,旋即又笑:“我当日走得急,没想到张三郎芒砀山做的好大事,不愧是人榜上有名的拼命三郎……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
张行反而摇头:“那种拼出命来才能做成的事,我是一点都不想多做……”
“谁不是呢?”左游感慨了一声。
二人一起叹气,片刻后,还是左游率先醒悟:“你刚刚要说什么……什么私人事情?”
“我其实是想问左游兄。”张行回过神来,认真以对。“我之前便诧异,你这个修为,还要四处奔走……你当时搪塞我的言语算是有些道理……可现在,你这个修为也要做间谍跑腿吗?东夷区区五十州,那里这么苛待人才吗?”
左游明显犹疑了一下,但还是认真以对:“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得那般……和你们大魏一样,我们也是属于类似于靖安台的组织。”
“我知道,斩鲸坊嘛。”
“对。”左游点头。“但问题关键不在于这个组织大小如何,而在于它是归谁指挥……我们是直属于我们那位大都督的,这就是凭空入了上三品的路子了,平日辛苦一些也无妨……”
“我晓得了。”张行听到一半便恍然。“虽然都是大宗师,但你家大都督在国中地位,根本不是我家中丞能比的……大魏东西南北,大宗师便有八个,不管实际如何,也都是表面上一起服从大魏皇帝的,所以我家中丞便是皇叔,也没那个权威……反倒是你们那里,大都督一个人军权、神权、特事权一把抓,平白跟国主倒了个个头。”
“咳!”左游尴尬一咳。
“怕什么?”张行不以为然道。“这里是淮上,不是你们东夷五十州的地界……连这个胆色都没有,做什么生意?”
左游连连摆手:“还是不说此事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张行恳切以对。“还有件私事……我是上五军出身,二征东夷后才转任靖安台的,我有个至亲的长官待我极好,却在去年开春的时候死在了落龙滩……他是中垒军的第二鹰扬中郎将,姓郭,你回去一查就知道是谁……你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他尸骨帮我送过来,给杜破阵便可以。”
左游听得有些发愣。
而这个时候,这张三郎明显咽了口口水,却又勉力挪动屁股下凳子靠了过去,并和之前在水杉林一样,抓住了对方的手,方才显得艰难,但也显得恳切来言:
“左兄,你若能把这事给我办成了,我……我感激你一辈子。”
左游沉默许久,然后也诚恳反问:“我多问一句……张三郎既然是二征我们大东胜国的上五军残余,为什么不恨我们呢?徐州这里因为有水军,两次征发都损失有限,即便如此,民间和江湖上也都对我们恨之入骨,不然我们何至于死抓着一个涣口左氏不放?”
“就是因为亲眼见到落龙滩的惨状,甚至看到了分山君与避海君的争斗,才下定决心少拼命多做生意。”张行言语愈加恳切。“因为人命真的是太贱了。”
“我懂了,我懂了。”左游彻底释然,并拍了拍对方手背。“此事我尽力而为……今天也不耽误了,我这就回去,给左二爷一个交代……你安心吧,咱们安安生生做完这趟生意,各自平平安安回去。”
张行连连颔首。
左游便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走了几步,复又在楼梯那里回头,对着坐在原地不动的张行言语道:“张三郎……你这般能耐,还能懂这个道理,真的是难得!我见过太多豪杰,年长的年少的,自命不凡,结果钻了牛角尖,反而平白坏了自身性命……你不是问我这身修为为何要做这个事情吗?实在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我们国中也是不太平,能借大宗师羽翼躲一躲,没什么丢脸的。”
说着,这左游复又拱了下手:“我叫左游仙,是真姓左……有朝一日,咱们换个地方光明正大再复相见,到时候咱们好好喝一杯。”
话至于此,这左游仙方才怅然下楼去了。
张行一声不吭,只是强撑,过了许久,方才勉力起身,却又躺到了一旁椅子里,瘫坐着去看外面重新转为牛毛细雨的春日雨色。
就是在这个牛毛细雨中,当天下午,一道蓝色的光芒与光天化日之下刺破雨幕,砸入到了新成立的泰和帮帮主李子达家中,但所幸李子达人居然不在家。
于是,来人只是长剑短剑并用,将李子达的家给拆毁,然后便又腾空而起,当众飞向了黑沙帮帮主第五昭明的家中……第五昭明猝不及防,只能狼狈逃窜,却被蓝色流光轻易追上,当着许多原长鲸帮帮众的面,于大街上被长剑砍去一条腿,又被短剑刺穿胸膛。
这便是闻名江淮的子午剑了。
接着,这道海蓝色的流光居然转向了长鲸帮总舵,然后消失不见。
经此一事,涣口镇上下震动,人人皆知,左二爷回来了。
几位帮主,尤其是原长鲸帮出身的帮主,只能潜藏起来,根本不敢乱动。
不过,就在上下都以为左二爷要大开杀戒的时候,长鲸帮总舵反而一直安静无声,连声吵闹都无的……一夜无言,翌日一早,也就是原定江淮大会召开日前一天,报名截止当日,一个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消息忽然便传来了。
左二爷跟朝廷谈妥了——他认栽了,只要左三爷能继续做官,左大爷在新的帮派里还有一个位子,左氏在符离继续当自己的土霸王,他便不再捣乱,甚至还做出约定,三年内去军中效力。
众人初时还不大相信,但很快,上午的时候,便有人亲眼看到左三爷昂然骑马回了符离老家,然后中的时候,又看到左大爷左才侯的名字出现在了江淮大会报名榜单上,而且还是叫长鲸帮。
到了下午,张白绶更是直接发出信使给诸位老大,说是左才将杀掉第五帮主极为不妥,已经公开承诺不再动剑,而且明日愿意奉酒赔罪,请大家稍安勿躁,一切都外甥打灯笼——照旧。
话虽如此,剩下的樊仕勇与岳器,包括李子达在内也全都熄了多余心思,只能战战兢兢应声,不敢轻易露面。
便是杜破阵也明显有些慌张起来,说是照旧,但……但好像,好像也只能照旧。
半日功夫而已,说过就过,到了二月初五这天,春日雨水稍驻,张白绶自出来主持局面,这几人反而不敢再留在家中。
众人汇集在一起,看到左老大和张白绶一起出了长鲸帮总舵大门,一如当日刚来时那般相谈甚欢,也是心情格外复杂。
而原定的江淮大会流程,就在这么一种不少人战战兢兢、不少人想跟着看戏,所有人各怀鬼胎的气氛下迅速展开了。
先是张行上台,说是朝廷已经查到原长鲸帮虽有小过,却无大错,所以允许左老大与长鲸帮公平参与竞争云云,引来无数掌声。
接着按照报名帮会数量,决定争擂……
这个过程简直有些让人昏昏欲睡的感觉——无他,樊仕勇的建安帮、左老大的长鲸帮、岳器的长生盟、李子达的泰和帮、闻人寻安的永德帮、杜破阵的淮兴帮、苗海浪的铁枪会,外加东海那边的厚丘联,这八家根本无人挑战。
如果说没有前天、昨天的事情,估计还能装装样子,搞出一副江淮群豪争雄的戏码,但昨日那般情况,谁还敢冒头?谁还敢花心思演戏?
最后,就是几个小帮会,相互轮战了一圈,最后由黑鲨帮的沙大通成功胜出,顶替了那个黑沙帮的第五昭明,成功摘到了最后一席。
原本以为要折腾半个月呢,结果一上午就了事了,也是格外敷衍了。
但也算是省事。
九席早已经列好在长鲸帮大门前的高台上,众人落座,依然小心翼翼不好开口,只是纷纷去看状若无事的张白绶。
而就在这时,左老大左才侯却忽然起身,且面无表情,主动开口:“上午太顺利了,愚弟定的是下午过来赔罪,我的意思是,我们何妨先选出来真正当家的,请他代我们与我二弟交涉,也好为第五兄弟讨个公道。”
这话信息量太大,众人听得一时转不过弯来。
但下一刻,随着左才侯的下一句话,所有人便都醒悟过来。
“我觉得杜破阵杜老大是个真正的豪杰。”左才侯伸手一指,直接指向了自己对面的杜破阵。“我投杜老大一票,也请杜老大许我一份生意。”
杜破阵怔了一下,却是瞥了一眼似乎有心事的张行后立即起身拱手行礼:“多谢左兄恩义,这一票,我受下了。而我个人的票也不作假,就是要投给我自己,也请诸位多多支持。”
情况急转,俨然是验证了传闻,所以其他几席,或是沉默,或是叹气,但都不再沉默。
“我也投杜老大一票。”沙大通第二个起身。“只求杜老大事后赏口饭吃!”
沙大通既然带头,便已经有了三票。而接下来,本就有约定的闻人寻安、李子达、苗海浪三人紧随其后,便是六票。这时候,被吓破胆的岳器也立即跟上,随即,厚丘联的那位东海富商也笑呵呵的选了杜破阵。
最后,居然是在刚刚坐下不到片刻后,便已经定下了八票归属,还全都是杜破阵……这时候,所有人理所当然一起来看最后的樊仕勇。
樊老大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屡次去几个有利害关系的人,却始终得不到回应,最后想了一想,也只能站起身来,努力来笑:“既如此,我便凑个九全九美……我也选杜老大!”
张行忽然抬头,带头鼓掌。
掌声稀稀拉拉响起,所幸,几位老大一鼓掌,下面围观的不知道多少还没反应过来的帮众立即呼应,也跟着鼓掌……雷鸣般的掌声中,甚至有人以为刚刚开幕。
掌声停下,左老大既当选了老大,犹豫片刻,却又朝张行诚恳一拱手:“张三兄弟……我们不是九选一,而九选九,几乎相当于九帮联合……我书只小时候读了三四年,不懂得典故,请张三兄弟给我们这个大帮会起个新名字吧!”
张行四下而望,早已经看到挤到台下的左游,心里已经开始扑通了,但还是勉力来笑对:“九家里,七八家都在淮右,就叫淮右盟吧!简单直接!”
左老大一时大喜,其余人也要恭喜。
而也就是这时,一直在张行视野中的左游忽然跳到台下,恭敬拱手:“恭喜杜老大,且稍等一等……张白绶、左大爷,你们看,这是谁来了?”
说着,居然伸手往远处码头方向一指。
台下人自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台上那些老大却迅速为之色变,齐齐起身,看向了码头方向。
而果然,就在众人目视之中,码头上一条乌篷船内忽然荡出一道足足一丈开来的蓝光,将船头篷布斩断,接着一名身负长短两柄剑的白衣秀士轻松一跃,自船内跳上了码头。
张行怔怔看着来人,大约猜到是怎么回事,却不敢确定,便准备十二分小心以对。
但也就是念头一转的片刻,忽然间,一道淡黄色的光芒从众人头顶闪过,宛如流星一般直直砸到了那人身上……那白衣秀士猝不及防,当场落下一腿,然后奋力拔剑,却又被人当头一刀斩下,宛如杀鱼切肉一般剁成了两瓣。
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
而下一刻,一个年约三旬的中年人自码头上回头,手持长刀放声来对:“那个张三郎,你中计了,这个不是凝丹的左二,枉我受你家巡检托付,守了你许久!”
张行目瞪口呆,然后忽然回过神来,去看距离自己只有十几步的左游。
左游当然也愣在当场,还没反应过来。
事到如今,张行还能如何,只能不顾一切,赶紧放声回复:“这个左游才是真的子午剑!”
说着,便欲往台下去逃。
结果,那左游面无表情,头都不回,只是一回手,一股海蓝色的真气便忽然涌出,宛如实质海水一般将张行整个卷起,抓在手中。
下一刻,一道蓝光顺着淮水直冲下游。
而那中年人反应过来,只是一跺脚,也是卷起一道淡黄色光芒,紧紧追上。
ps:大家晚安,吃好喝好。